sallyjea70的部落格

作者多年的學院訓練和風格追求，使其文字擺脫了纖細的情緒直覺，知性、深刻中不失華美與質感。電影只是一種管窺的途徑，作者提供了四通八達的詮釋可能，接駁於她對人生、情感、審美、文化的打量與體悟。

這是一本夜生活的電影清單，讓人沉湎於聲色光影、在無眠無休中愛恨纏綿的夜晚，儘管那不過是銀幕或碟機前一個坐姿凝固的身影和一張明晦變化的面孔。電影，與其說是一種有點宅的生活方式，毋寧說是性情的清澈投射，它是男孩多多在《天堂電影院》中沒有找到的停泊港口，也是最柔軟的烏托邦。

作者簡介

路鵑

北京工商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新聞系副教授，中國傳媒大學博士，參編《中國經濟新聞史》等，獨著《媒介經濟報導之訟》，編譯《紙上的王冠》。大學從教十餘載，經歷單一，執迷於在電影中豐滿人生，先後於數家報刊開設影評專欄，權充放虎歸山。

外省人的無望鄉愁

比起以聲效畫面奪人耳目的大片的行銷攻勢，《立春》的宣傳低調得彷彿根本就沒打算驚動公眾，儘管在圈內口碑甚佳，但直到蔣雯麗藉此片晉身羅馬電影節影后，《立春》才算真正開始了它的「事件行銷」之旅。在中國，藝術片似乎成了悶片的代名詞，無一例外地掛著晦澀嫯牙的標籤，所以一直拿不出熱情去赴約《立春》，一則怕被悶到，作為習慣披堅執銳的都市人，我更怕如果被它錐中內心，那一份因為裸裎相對而無法收拾的尷尬與彷徨。我寧願把自己陷進沙發，無須調動大腦地把一個晚上交給爆米花和一部白癡輕喜劇。

雖然預設了這麼多的立場，所幸的是，我沒有錯過《立春》。
《立春》的風格與其說是顧長衛的，還不如說是編劇李檣的。在中國，編劇對風格的掌控多是對電視劇的情節走向上，鮮能衍生到電影，李檣做到了。從《孔雀》、《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到《立春》，李檣的女人都是同一個，而顧長衛做到了忠實地以影像語言將其立體再現。《孔雀》說的是殘酷青春被無情扼殺，姨媽的黃昏戀夭折後離開了她無力再與之搏鬥的上海而選擇終老東北老家，如果說這種意象在前兩者，還有著很強的符號化痕跡，到了《立春》的王彩鈴身上，則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儘管其中一些段落刻意以荒誕性跳脫出小城的寫實背景，卻反而更具現實力量，也更能得到普羅大眾的認同。

故事發生地同樣設在虛構的北方小城鶴陽，大齡音樂女教師王彩玲相貌醜陋，卻天生一副被上帝吻過的嗓子，清高的她一心要扎根藝術之都北京。鋼鐵廠工人周瑜迷上了在廣播裡獻聲的王，以拜師的名義對她展開追求，卻間接令王愛上了落魄藝術青年黃四寶，和當地許多人一樣，黃堅信王在北京有硬關係，把王當做能渡自己離開鶴陽的一葦慈航。兩人北京之行，沮喪地發現自己賴以為傲的技藝和稟賦在北京連二流水準都夠不上，最糟的是衍生出了一段盲腸般的肉體關係，黃因之憤而出走。王彩鈴的處境在鶴陽更加舉步維艱，但面對真正欣賞她的周瑜的再度追求，她仍以「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決絕之。

在邂逅了迷戀芭蕾舞、被小城人以「二尾（音yi子）」視之的胡老師後，王彩鈴以為自己的夢有了傾聽者，但胡以悲劇將自己與世俗生活作了了斷，給追夢的王又一次重擊。傷心之時，她從父母身上發現一直不願與之握手的世俗生活也有美好的一面。這時，自稱身患癌症去日無多的女孩高貝貝求王為自己到北京圓夢青歌大賽，高貝貝有唱歌劇的天賦，但她的故事原是杜撰。王彩鈴最終以自己的方式和世俗生活言和。和姐姐、姨媽一樣，她們都對遙遠的精神故鄉一往情深地寄託著鄉愁，北京在本片中，充當了鄉愁的具象載體。

片尾字幕的靜默中，先生問我，你覺得這個故事西方人能看懂嗎？誠然，這個故事非常中國，水泥塔、平房宿舍、泥操場、電影院等等這些許多中國北方小城市共有的元素我們再熟悉不過；小城居民那些現實平庸、麻木冷漠的表情我們在任一個胡同、街巷都會劈面相逢；總有散落在城市指縫裡的文藝青年，不時執拗出一些不和諧音，擾亂小城的神經。尤記高中時，路邊攤常設些簡易卡拉OK，有一個英俊男孩是常客，一曲《把根留住》，直令他魅力萬丈，大學畢業後有次回家，發現他在一家小髮廊幫人洗頭，遠遠看著，喉嚨梗得生疼，明知道他不會認出我，但再經過那裡，我都繞道走開。

掠過這個故事表面上那些中國Logo，它的核卻是中西通感的母題，誰又能忘記福婁拜筆下那個終生都在掂起腳尖眺望巴黎卻至死無緣的愛瑪呢？農家姑娘愛瑪出身卑微，但卻受過良好教育，多愁善感、充滿夢想，她一生都致力於擺脫自己外省人的身分，為了離巴黎更近一點，她銜屈下嫁給平庸的丈夫，失望之後，一個跟巴黎瓜葛最近的花花公子俘獲了她的心。屢次的遇人不淑，她把失敗歸結於自己是個女人，因為女人家天生無法像男人那樣走得更遠，看得更多，當產婆告訴愛瑪她生了個女兒時，她「嗷──」地慘叫一聲昏了過去。這可不就是王彩鈴？可不就是黃四寶？又可不就是無數個泅渡在中國角落的鶴陽小城，期待著水落之後就是北京的外省人？福婁拜誠大師也，他用溫情而敏銳的筆觸活化了愛瑪，令她不朽。她穿越時代，依附於王彩鈴們的身上，讓她們以全副心力擁抱每一個「生活在別處」的機會，每一次的幻象，都讓愛瑪和王彩鈴們篤信自己「將走進一個盡叫人熱情勃發，心醉神迷，神魂顛倒的神奇世界」，但沉重的肉身卻將靈魂永遠羈押在了鶴陽。

《立春》要爭取西方認同，當然不只是簡單做一個中西母題的對照記，顧長衛的誠意還表現在片中設置符號與主題的互文，義大利的歌劇、俄羅斯的芭蕾舞、人體油畫，通通由城鄉結合部的無名小城裡幾個平庸的愛好者執迷不悔地操刀，荒誕無比又真實無比，對西方觀眾來說，這既是一個標準的東方式的「他者」，又營造了一種「陌生的熟悉感」，接受起來毫無文化上的隔膜。但也正是這樣面面俱到的討好和商業上的自覺，反而削弱了它直面現實的勇氣，顧長衛好比一個天賦上佳、態度玩票的衝浪者，一路直奔浪頭而去，眼見將成為弄潮兒，卻無法承受自己的追問被拷打得支離破碎，掉轉方向滑向了水波不興的淺水彎。相比起來，我更喜歡《孔雀》的殘酷淋漓，以及那份對青春充滿感傷與尊重的情懷。